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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本官接到此信的时候,便相信这信并非只给了本官一人,监察御史那里,恐怕也有。所以本官即便愿意相信令弟靠的是真才实学,可也不得不将此事通过合适的渠道,呈上去。”
“当然了,此事管辖权不在顺天府,顺天府不过是过一道手罢了。”
贾雨村说得很实在,三言两语,将他的立场,顺天府的打算,和今后的安排,全说完了。
石咏盯着贾雨村看了片刻,点了点头,表示他能理解对方的做法。他的视线缓缓朝面前的信笺落下去,注目片刻,突然问:“我可以请大人帮一个忙吗?”
他心知贾雨村将他请到此,便是给石家卖了一个面子,可既然要欠人家的人情,石咏便不在乎多欠一点。
贾雨村循着他的视线看去,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,连忙摇头道:“此信是本案的重要证物,本官不可能将此信交与你的。”
石咏却摇摇头,道:“大人会错意了,下官不可能向大人请求如此重要的证物,只是想请大人借纸笔一用。”
贾雨村摸不清石咏的用意,当即命门子去取了纸笔砚台,并命门子研了墨。其间石咏一直立在桌前,双手撑着桌面,双目紧紧盯着桌上那封信函,一言不发。
一时门子将墨研妥,石咏伸手执笔,纸上落墨。他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,贾雨村在一旁忍不住叫了一声好。石咏却充耳不闻,全身心地揣摩这信上的笔迹,想象写信人落笔时的力道、笔锋的方向与运法……
世人大多有这种经历,学习书法时刚开始是描红,描红之后则是临帖,将历代书法名家的字迹临摹下来,以学习这字迹字体的精髓。临摹也是一种重要的、保存古代字画遗迹的方法,有不少前朝书法珍本与精品,真迹消失了,反而是摹本流传下来,见证了历史上曾经存在多么出色的书法作品。
石咏于书画一类的“软彩”文物上简直是一塌糊涂,装裱修复他是一窍不通,但唯一他擅长的就是书法,不仅仅是擅长自己写,也擅长临摹历代书法作品,甚至能将一些器物表面的古人字迹摹下来,且临摹得如出一辙,与原作没有半点差异。
如今他也是,全神贯注,临摹了贾雨村所得的那封信函,一样将那字迹模仿得全无二致。待到全部摹写完成之后,石咏将纸上的墨迹缓缓吹干,盯着自己仿下的这一份一模一样的“匿名信”,一言不发。
贾雨村却能感受得到,石咏全身散发着一股子寒气儿。他强笑道:“茂行,看着你这副样子,本官真是……绝不敢得罪于你。”
石咏抬起头,贾雨村立即觉得面前的寒气儿倏忽收了。石咏冲贾雨村笑了笑,又成了那个温和质朴、好脾气的小石大人。他将那信小心翼翼地折起,收在袖中,朝贾雨村拱了拱手,诚实地道:“大人说笑了,下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,大人尽管指教。但若是有人欺到下官家里人的头上……下官不是个有肚量的人。”
贾雨村心里暗暗震惊,但也只在口上敷衍几句,眼睁睁看着石咏将他当着自己的面临摹下的信笺带走了。石咏在这片刻间,一次性,没有任何修改,没有任何辅助的工具与手段,就将这“匿名信”摹得完全一致,贾雨村在震惊之余,不禁生出一点儿钦佩,拈了拈胡子,心道:若写这匿名信的人,当真与石家有些关系,真能被这年轻人寻到的话,这人看起来要倒霉了。
不过,这信又不是他写的,他担心个毛。贾雨村想到这里,便吩咐一个幕僚师爷进来,替他拟公文的行文。
第二天,顺天府便在府外出了通告,大意是本次顺天府乡试的结果,已经全部交由礼部堪磨校验,一切结果,等待朝廷定夺。这也是顺天府撇清,跟本府没什么关系,别有事没事往龙虎墙上贴东西。
这乡试发榜才刚刚过了没两天啊,此事登时在整个京城掀起轩然大波,一时说什么的都有。但好在顺天府措辞谨慎,只是说堪磨校验,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每次乡试之后是必定要查验中举之人的卷子的。隔了两天,城里的些许流言便又渐渐消了下去。
石咏能理解顺天府的做法,知道贾雨村力争息事宁人,不希望此事闹大。若是真有人往龙虎墙上贴那匿名检举的书信,势必会煽动起一小部分不明真相的落榜考生,挟裹着怨气一闹,势必造成不好的影响。
这样看来,这个贾雨村,做官还是很有经验,很老道的。
正如顺天府所言,此次乡试的试卷,在鹿鸣宴的那一日就已经送到礼部去了。顺天府是礼部官员第一个检视的对象,其余各省的乡试答卷,将根据路程远近,限期送至京中。
与此同时,监察御史那里,也闻风而动,有那年轻气盛的御史上奏,指称此次顺天府乡试“恐有”舞弊之嫌,具体实例仍是举的石喻,一是说他跳过岁试,二是认为他小小年纪,才学与经验俱有限,主考所看重的实务策这等试题,也是他这等年纪“不应”擅长的。因此御史奏请,将此次顺天府举子的试卷,详加勘察,尤其年纪轻轻就中举的石喻,更应有老成的官员仔细覆试,以勘其能。上应其所请,责令礼部勘察,并命将越级应考之事详细报来。
御史上奏的消息,只在京城官场中小范围流传。十六阿哥向石咏提起,石咏感慨了两个字:果然。贾雨村预言得一点儿不错,这投匿名信的人果然没指着顺天府这一条路径。
礼部那边得信,一点儿也不敢怠慢。贡院那里,早在发榜之时,就将考生所做的墨卷,和时候誊抄的朱卷全部封存,交由礼部。礼部官员的第一步便是将同一人的朱卷与墨卷相对比,看是否完全一致,若是墨卷有错,朱卷明显地将其改过来的,那誊写朱卷的官员便是要受重罚的。
待到朱卷与墨卷比对完毕,礼部诸人又开始详详细细地勘查每一名中试举子所答的墨卷,检查每一个字有没有写错,该避讳的地方是否一一都避讳了。除此之外,还会检查考生在试卷之中是否写过可疑或是不常见的字眼,是否存在“关节”。这关节,便是考生与主考事先约定,暗通款曲的记号,大家商议好在试卷中出现特定的某几个字或者某句话,考官见到了便知是某生的试卷,并将其取中。
除了勘校试卷以外,因有御史奏事的缘故,自从主考官陈邦彦以下,所有的考官都被请去了礼部,回忆改卷的情形。当日曾经在贡院内的监临、监视,也都调集至礼部,一一询问贡院内的情形。好些人还尤其被问到那名年纪最轻的考生,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。问下来的结果,特别的情形是没有,倒是有人对这小小年纪的少年见义勇为,将一名在考场中晕倒的生员扛出去的情形。
所有被讯问之人,都留有口供,并且一一画押。可见朝廷对科场之事极为重视,万万不可容忍舞弊之事发生。
因为牵涉的人数众多,没过两日,这乡试结果恐有“疑问”之事就又在京城传了开来。孟氏听说的时候正在用一把小铜锉轻轻地磨指甲,她头也不抬,言语里略带一点儿得意,对孟家陪嫁给她的管家孟大说:“早年间曾听父亲说过,科考的时候,坐在场中答题,远不如在学塾中时候那么自在,人人都会紧张,因此那答题的卷子难免会有疏漏,考官一时看不出,可是回头慢慢有功夫的时候总是看得出的。”
“都已经到了这最后一步了,那卷子是所有这些人都睁大了眼去挑毛病,就算之前没错,许是现在也会被挑出错儿来。”孟氏放下铜锉,抬头望望镜中自己的形貌,又补了一句,“我就不信了……”
孟大苦笑着看看身周:“太太,旁人怎样咱们看着就好。可是咱们这头……您总得拿个主意,总这么住着也不是办法!”
他们已经在庆德推荐的这一家客栈里住了十来日了。客栈将他们当了大主顾,服侍得殷勤周到,可他们也不能总这么着。
孟氏敛了眼皮子,轻描淡写地说:“这我知道,这就快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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