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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权不敢正面反驳孙策,却不惧黄月英,当即沉下脸,嗔道:“阿楚,圣人岂有不善者?”
黄月英不以为然,嘿嘿一笑。“就算不提夫君刚才提到的阳货那件事,夫子说的那句‘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’就够讨厌的。姊姊大度,不介意与小人并列,我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了好久呢。当然,孟子也不是无可指摘,他的文章读起来虽然过瘾,细细一想,只不过自说自话罢了,经不住检验的。”
“阿楚!”袁权提高了音量,变得严厉起来。“王仲任问孔刺孟,勇气可嘉,却非不可商榷,你身为吴郡木学堂祭酒,不是普通女子,一言一行都要谨慎,不可意气用事,为夫君招谤。”
“我自是我,与夫君何干?”黄月英眼睛一翻。“姊姊,你这《孟子》读得好不好,我且不置评,《士论》可读得不怎么样啊,实在愧对夫君救世的良苦用心。”
袁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。孙策看在眼里,悄悄拍了拍黄月英的小屁股。黄月英白了他一眼,随即又笑嘻嘻地说道:“姊姊,我可没有别的意思,我只是觉得姊姊钻了牛角尖,好意提醒姊姊一二,你可千万别误会了。”
袁权深深地看了黄月英一眼,又看看孙策。以她的聪慧,怎么可能看不出孙策与黄月英之间的小动作。
“多谢妹妹指教。”
第1859章萌芽
黄月英一手掩嘴,一手连摇,眼睛笑得如新月,像只得意的小狐狸。“姊姊可千万别这么说,我哪敢指教姊姊。袁氏是经学世家,学问精深,内能修身齐家,外能辅佐夫君治国平天下。我不过略懂些杂学罢了,不当大雅之堂。若不是遇到夫君,谁会把我当回事?”她冲着一旁的冯宛眨了眨眼睛。“宛姊姊,你说对不对?”
正在逗女儿的冯宛愣了一下,不知道怎么扯到了自己身上。孙策也有些诧异。听起来,黄月英不是随口说的,这是早有预谋啊?平时看她们一团和气的,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啊。
袁权苦笑。“阿楚,姊姊平时若有怠慢之处,还请妹妹包涵。你我既为姊妹,便是缘份,我没有你那样的聪明,造不了抛石机、海船,更没本事辅佐夫君治国平天下,你又何必如此。姊姊痴长几岁,反应慢,跟不上,你就点拨点拨我吧。”
“岂敢,岂敢。”黄月英一点诚意也没有地谦虚着,偷眼看孙策的脸色。孙策看得懂,黄月英这是早就有话要说,只是没找到机会,今天想说个痛快了。他笑道:“阿楚,权姊姊说得对,我们都是一家人,不分彼此,各有所长,也谈不上什么指教、点拨,就当是互相切磋吧。说实在的,我也好奇得很,你是怎么看待这几位先贤的。”
黄月英假模假式的谦虚了几句,清了清嗓子。“既然夫君有令,这儿又没有外人,我就想到什么说什么,有不当的地方,正好也请夫君和姊姊指正。我虽然没什么学问,这脸皮倒是厚得很,不怕批评。没办法,这几年虽说小有成绩,失败的次数却是数不过来,早就习惯了。宛姊姊,你说对吧?”
冯宛笑笑。“是啊,木学堂与其他诸堂不同,失败是常有的事,十个方案里能成功一个便算是运气。我今年是偷了闲,让阿楚一个人受累了,想想真是惭愧呢。”
袁权露出一丝讶色。她知道木学堂遇到了麻烦,却不知道木学堂一直有麻烦。她随即想起黄月英当年试制巨型抛石机失败,被砸断了腿的事,不免有些后悔。她很清楚黄月英在孙策心中的地位,一直也比较留意,从来不敢亏待黄月英,现在却莫名其妙的得罪了她,以至于黄月英不肯私下解决,居然要当着孙策的面让她难堪。
究竟是什么事?
黄月英也叹了一口气,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相衬的沉稳。“是啊,木学堂与其他诸堂不同,这里失败比成功更多,十个方案中能一个成功便是难得的运气,所以我也不相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方案,至少我们没有遇到过。如果说木学堂还有点成绩,那这些成绩都是一步步的试出来的。试了错,错了再试,一点点地向前走。做一些物件尚且如此,治国平天下比这复杂多了,怎么可能不出错,又怎么可能有什么完美的方案?所以姊姊说圣人不会有错,我是坚决不相信的。”
袁权嚅了嚅嘴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“姊姊若是不信,有空去木学堂,我让你看一些图纸,那些图纸看起来都很完美,每一张图都是我们的心血,每次试制之前,我们都希望能成功,但图纸就是图纸,哪怕是再完美的图纸也不代表能成功,有些甚至错得很离谱。”
黄月英双手互握,看看袁权,又看看孙策。“我从小随阿翁学习木学,做过一些东西,以前也觉得很简单,每次都能成功,可是现在回头看看,那些东西也许能用,却算不上完美,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。我在木学上也算是小有经验,做起来来还磕磕绊绊,孔夫子只做过不到两年的大司寇,孟子甚至根本没有入仕执政的经历,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治理天下?”
袁权忍不住说道:“阿楚,治国与木学不同,孔夫子虽然入仕时间不长,却通晓典籍,深知古今政务,又周游天下,见识广博,明知利弊。他为大司寇,鲁国不是大治了么?”
“姊姊是说他杀少正卯,鲁国大治的事?”黄月英冷笑一声:“如果杀几个人就能天下大治,那董卓岂不是最会治国的人?这种话,恕我不能相信。”
袁权一时无言以对。
黄月英又说道:“姊姊说孔夫子周游列国,明知利弊,那我倒要问问,既然孔子治理鲁国不过数月,杀了一个少正卯便能大治,为什么其他国君一个都不用他?鲁公昏愦,难道其他诸国的国君就一个明智的也没有?好吧,我们退一步,就算当时的诸国国君都昏愦,那孔子以来近七百年,有哪一位国君以儒术而强国的?孝武皇帝?还是王莽?”
袁权很尴尬。
“既然没有一个人用儒术治国成功过,那凭什么认为儒术能治国?就像我画了一张图,看起来很美,但谁也无法造成真正的船,你说是我画错了,还是那些造船的工匠不行?难道说我杀几个工匠,这船就能造成了?”
袁权忍不住反驳道:“依妹妹之见,这孔孟不过与赵括一般,而儒门经籍也只是中看不中用的空言?”
黄月英无声地笑了起来,摇摇头。“我没有这么说,姊姊也不必着急。我刚才说了,择其善者而从之,择其不善者而弃之。就像我们画过的那些图纸,即使失败了,里面也总有可用的东西,虽然没有一个方案是天生完美的,可是只要我们把那些有用的东西积累起来,每次进步一点点,最后总会有收获。抛石机、织布机、海船,不都是这么做出来的吗?我相信治国也差不多,与其相信圣人,相信经籍,不如一步步地去试来得实在。”
袁权沉思良久,转身向黄月英深施一礼。“妹妹所言,让我大开眼界,受益匪浅,只是我有一点不解:难道讲规矩,论尊卑就不能治国了?你们木学堂的匠师也是分不同等级的吧,总不能谁都来指手划脚,匠人去试制,你这个祭酒却去执斧?”
黄月英点点头。“姊姊说得对,木学堂也是讲规矩、分尊卑的,不过我们的规矩是能者尊,不能者卑,而不是反过来,尊者能,卑者不能。我做祭酒凭的是本事,不是身份。木学堂有几个好苗子,进步神速,谁不定哪天他们就能超过我,所以我这个祭酒一刻也不敢偷懒,连做梦都想着解决问题。如果我偷懒,就算有规矩保护我,依然让我做祭酒,那木学堂迟早也会废了,再也不会受人尊敬。”
她顿了顿,端起案上的水杯,喝了一口水。“这样的规矩不要也罢。姊姊,你说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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