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檀红双掌托着丝绒绸盘,徐步上前,将珍珠翠翎耳珰递呈了上去,刘氏愕怔地看着这一切,愣是不敢接,她猜不透温廷安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,她今次来濯绣院,一直以为局面在自己的掌握之中,殊不知,温廷安就像是在扮猪吃老虎,一步一步将她引入彀中!
“本少爷才想起来,那一块墨锭本就放在父亲的书房里,照此说来,这一件耳珰便与窃墨贼毫不相涉,那么,本少爷这厢该将耳珰完璧归赵才是。”
刘氏听至此处,容色暗变,瞬即明悟了温廷安打得是什么算盘!
不论是莫须有的墨锭,亦或者是落在竹苑里的耳珰,都只是一个虚晃一招的幌子,温廷安真正的目的,是要整治她们母女二人,重振嫡长孙长子的地位。
温廷安禁了温画眉的足,便是对刘氏的一次威慑与警戒。
刘氏容色上一阵青一阵白,脸色变得隐晦起来,窃自咬了咬龈牙,简直是气急败坏,温廷安居然敢耍弄她!
刘氏指甲掐入了掌腹的肌肤,庶几快要掐出血丝来,尔后,脸上恢复了寻常的泪容,佯作听不懂温廷安的话中深意,恭谨地俯首接过饰物,言谢而去,且说会好好教导眉姐儿,请大少爷放心。
吕氏原是在内院歇息的,一大清早听着了正厅起了不小的动响,一派落雪皑皑的光景里,她着衣起坐,遥遥传了温廷安训话的隐微声响,晓得他还未去族学,遂生惑意,找陈嬷嬷来,问究竟发生了何事,陈嬷嬷颇为欣慰,一面捻起一件藤花色的阔绣衫为吕氏披上,一面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通,吕氏听罢,亦是愕讶。
只听陈嬷嬷道:“大夫人,大少爷怕是真的长大了,懂得重铸威严,镇压住了那个三姨娘和眉姐儿的嚣张气焰,大少爷成为长房的顶梁柱子,可谓是指日而待咯。”
吕氏心中悲喜交集,喜得是温廷安难得有了骨魄与脊梁,但她又为之感到愧悲,长房的门面,竟然要沦落至依靠嫡长子来挽尊,她这位当主母的,掌饬中馈的同时,却无法替温廷安分忧分毫。加之刘氏绝非等闲之辈,一定不会让自己吃哪门子亏的,受了委屈便会四处嘴碎,这对温廷安的名声不是很好,吕氏想着等晚上,要同温善晋一块谈论这个刘氏的事儿。
作为人母,吕氏心中最大、且唯一的祈盼,便是渴盼温廷安能够安分守己念书,若将来能赴春闱高中,那当是光耀宗族门楣,是顶好不过的。
陈嬷嬷洞悉了吕氏的心思,便笑道:“大夫人莫要着急,老奴去长贵那处打听了,温老太爷近些时日对大少爷多有照拂,常吩咐二少爷督察大少爷的课业和字帖,两位少爷相互扶衬着,依老奴看啊,彼此都好有个照应,大少爷课业虽说落下得太多,但努力一阵子,应当是不成问题的。”
提及二少爷温廷舜,吕氏眸底黯落了一瞬,喟叹了一口气:“廷舜的书学学得极好,也勤治学问,他的课业,自当不在话下。但辅导旁人的课业,姑且算是会分心了,也不知廷安会不会拖延廷舜的后腿。”
陈嬷嬷宽慰道:“若是二姨娘仍在世的话,一定会说二人连心其利断金,哪有什么拖后腿不拖后腿的事儿,大少爷与二少爷虽然彼此相看两厌,但好歹是血浓于水的亲人,亲血胜过天。”
但这番话却教吕氏勾起了一段伤心旧事儿,很久之前,温廷舜尚还是刚需会走路的年纪,穿着一双虎头鞋,戴着一鼎长命锁。二姨娘走得早,他身边只有嬷嬷和丫鬟伺候,吕氏遂是将温廷舜过继至膝头下照拂。
幼年的时阴里,温廷安与温廷舜年岁相仿,在一起常有话说,亦常闹趣儿,温廷舜变得很黏温廷安,常常是她去哪儿,他便是跟到哪儿,每日摹大字时常聚于一处,若是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,便要献给长兄。在长房的一众孩儿里,就属兄弟俩感情甚笃。
那时,温老夫人尚在人世,睹其状,将两人唤至跟前,呈具上墨宝,命两个少爷各书一字,她将从字相里,窥探出二人一生的经纬。
温廷安懂事比较早,写了个『智』字,挹取广博智识之意,温廷舜依葫芦画瓢儿,也书了一个『智』字。
殊不知,温老夫人看道了兄弟二人所书的墨帖,有了截然相反的解读。
“廷安的字里,上为矢口离心,文气虽成一体,但见其气浮性躁,易于投机,去知悖远,而下为知日离神,文骨阴柔如若蒲柳,衬出格局丘壑,世故精明,与人八面玲珑,但恐难有经世治学之天材。”
接着,复又评述温廷舜的书法。
“廷舜的字里,先是矢口,呈秾纤劲峭之势,刚柔相济,无所不工,借此可窥其极具书卷之气与雍容之气,再是知日,承启瘦硬奇崛之风,摆脱拘挛,犄正相生,衬其抱负超脱,如松之盛,如兰之雅,在朝可成肱骨之臣,在野可为一方之雄。”
温老夫人很是器重温廷舜,有意栽培,也欲将温廷安莳植成一株新苗,但温廷安离经叛道,天生反骨,让温老夫人颇有微词。
她命吕氏,学读期间,禁温廷安的足,别与温廷舜再有往来,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。这种话,不知何时传到了温廷安的耳朵里,她认为是温廷舜偷偷说了她的坏话,吕氏才不让她出府玩乐,她顿时心生一种被背叛的感觉,当初跟在身后的跟屁虫,摇身一变,成为了祖母倚重的红人,而她,不喜读书,不擅笔墨,一心好玩,屡不服教,反倒被视为温廷舜青云路上的反面教材。
温廷舜还真是虚伪,在她面前敬她如长兄,但背地里却捅她要害,祖母待她严苛,母亲也不再宠她,她恼极,觉得要给些厉害让他瞧瞧。
吕氏不知年幼的温廷安是抱有何种想法,直至有一日,她亲眼看到了温廷安趁着温廷舜午憩,潜入帐帘里,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。
吕氏悚然不已,这个不足十岁的小孩,因嫉妒与愤恨,打算将幼弟掐死。
温廷舜乖乖地躺在床榻上,晦暗的光影里半睁着眸子,他醒着,看着温廷安掐住他的脖颈,但他没有阻止,也许,他只是认为这是长兄跟他做一个游戏,他内心坚定地认为,长兄是不可能会伤害自己的。
但后来,他喘不过气了,胸腔剧烈起伏,死亡巨大的阴影如漫天暴雪,覆盖住了他,自那一瞬,他才知晓,一直以来信赖的长兄,是个善妒的恶人,意欲害死他。
吕氏忙将温廷舜从魔爪下救出来,她以为,温廷舜会将此事告发出发,但他并没有这般做,连二姨娘都未告知。而温善晋听说了此事,怒不可遏,直呼混账,亲自将温廷安鞭笞了一顿。
自那以后,兄弟阋于墙,温廷舜恨极温廷安,也恨透了吕氏的卑怯,他不承认自己是吕氏膝下之子,更不可能宽宥他们母子,搬回了二姨娘曾栖住过的文景院里。
这一桩事体很是久远,过去已有六年,温廷安也很可能遗忘了,但吕氏却永远铭记。
她不图温廷舜会宽宥她,也不求他能宽宥温廷安,但恳盼着,兄弟二人可以逃过温老太夫人那一番论断一生的字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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