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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尝试打开一张叠好的笺纸,梅花描金笺,上面小楷蕴秀风流,写着一阕词。
浣花溪上见卿卿,眼波明,黛眉轻。绿云高绾,金簇小蜻蜓。
好是问他来得么?和笑道,莫多情。
末尾朱砂印红透了笺纸,洇得有些乱了,昭示着它已经寂寞在岁月里多少年。
细细分辨,印文乃是三个字,寄所托。
常听人说,先帝与孝静皇后伉俪情深,是少年夫妻。自从孝静皇后崩逝后,便再也没有立过一位皇后。
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种杂乱的思绪,末了却轻轻按下,深吸一口气,说,“这既然是大行皇帝留下之物,必然悉心爱护,珍重无比。臣以为,不如让它跟着大行皇帝,一道入山陵。”
皇帝点了点头,若有所思地将那锦盒放在炕几上,踌躇半晌,又问,“你夫人好么?”
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乍然问出这样的话,恭恭敬敬道:“内人一切都好,劳主子挂心。”
他按下话头,没有再说什么。
而我最后一次与他平视,微微笑了笑,也是最后一次叫他四阿哥,“你一定会做得很好,比你阿玛还要好。我们都在你身边。”
我从东暖阁出来,站在廊下,北风翻涌,卷起雪霰,吹得廊下硕大的宫灯摇摆不已。
寒夜沉沉,乌鹊挥动翅膀飞过四四方方的天际,几乎只能看得见一个残影。
而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恒久的宁静。
我隐约知道,知道在这个雪夜,虽然有人离去,也会有人重逢。
我阿玛最后那几年,在府中含饴弄孙,旁的什么也不干。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天,不知道忽然起了什么兴,非要出去骑马。他精神矍铄,翻身上鞍,骑着矫健骏马冲进漫天风雪,哪怕走了很远很远,还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。
讷讷早已做了很久的嫡福金,她却并没有劝阻,一如往常地张望着他的背影,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唇。
末了,讷讷轻轻说,“由着他吧。他好些年都没有这么高兴了。”
他回来之后几乎是摔下马匹,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我们把浑身是雪的他扶进门,他在我的肩头用力地咳嗽,身体几乎轰然倒塌。
宫里皇帝焦急不已,对这位叔父关切万分,甚至亲自带着太后与太医来看。我阿玛一边咳嗽,一边颤抖着握住少年皇帝的手,忽然笑了出来,眼里是我甚少看见的,欣慰与青春的光彩。
太医说我阿玛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。
可是他熬过去了,熬到第二年春,十八槐绿叶茵茵,枝叶间满是雪白的槐花。
阿玛声音微弱,他说,“带着我,再去看一回槐花吧。”
我知道我犟不过他,他向来固执得要命。于是我扶着他,从慈宁宫一路走到十八槐。
满树槐花在浩荡春风中摇摆,撒下细密花瓣,飞花飘零间,老迈的阿玛顿住了步子,用力仰起头,目光虚虚的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绿茵葱翠,万叶千芽在春光中向阳而生。
而他却已经老迈,如同枝桠上即将飘零的黄叶。
我安静地看着他,我心中十分明白,我这一生,也许都不能完全懂得他。但是他一定有他热烈的青春与难以忘怀的故事,虽然那早已十分遥远,遥远到不可追摄。
风月平分亭里曾经把酒言欢,解貂换酒的故人大多零落。我扶着我阿玛,舒老二扶着他的阿玛,再次坐到了亭中。
斯亭如是。
斯人不存。
阿玛最后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安然离去,我握住他的手,对他说,安心,我能做到。
安心于我,一定会继续,撑起这门庭。
过了几年,舒家伯父也去世了。听舒老二说,他阿玛临走之前,拉着他的手,整个人几乎神志不清,口中念念不忘的,却是长白山的蘑菇羹,与松花江的大鲤鱼。
夏夜寂静,我与妻子一起站在廊下,时有散淡疏星。
孩子们在庭院里,用小扇子扑着流萤。
而我的兄弟们,有人走上太和殿的御座,成了执掌江山的君王,有人与我一样承袭王爵,专心书画收藏。故旧一辈日渐凋零,属于他们的青春与热烈的故事,毕竟甚少有人,得以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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