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玛玛依旧清澈的眼睛里闪着光,她说,少年气是永远青春,永远明亮,永远充满希望。像一团火,像初夏油亮的乔木,蓬勃、旺盛、纯粹、富有无穷的力量。
他将臂弯上挂着的大氅抖开,替她披在身上。龙涎香的气息迅速将她环绕,带着好闻的芬芳,她有一瞬间的沉溺,却见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她,“愣着干嘛?堆雪人啊!”
说着便挽起袖子,蹲下身去,开始滚雪团。天地苍茫,北风萧萧,冻得有些冷,她却觉得热乎乎的,这是她第一次,在这座庞大的宫苑里,找回了几分家的感觉,真实,亲切。
她于是也去滚雪,手被冻久了,居然开始发热。其实堆雪人并不难,他们跟较劲似的,比谁堆得快,等两个雪人并肩堆好了,才发现彼此都已经累得出了一身汗。
五官也很简单,三粒石头一根棍子,皇帝原本还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好雕工,后来发现雪不是玉,凿了两下便也就怏怏地放弃了。摇光站在一旁围观了全部过程,看着他得志意满,看着他偃旗息鼓,实在忍不住,捂着嘴巴大笑起来。
皇帝有点恼羞成怒,喊了好几声“不许笑!”,无奈她却不听他的,依旧笑得自在,他没有法子,顺手从身下抄起一团雪球,对着她的袍角扔去。
“君子动口不动手!”骄傲的姑奶奶气急了,管不了什么,也捏了一团,往他身上砸。皇帝几岁开始就跟着师傅练布库,身手轻巧得很。她一个也没砸中,反而累得气喘吁吁的,干脆站在原地跺脚,再也不追他了。
皇帝见她没动静,乐了,转回来问她冷不冷,却没料到她反手一砸,一团雪球便直愣愣砸在他胸前,豁然碎开,散成了一片。
在满目琳琅又砰然四散的冰雪里,她站在不远处,好看得像幅画。
皇帝两手环抱在胸前,好整以暇地看着她,见她不说话,伸出怹老人家那尊贵的手指,纡尊降贵地指了指自己胸口上那一团,隐隐约约光华流动,意思是你惹的事,你自己办。
摇光十分无辜,又觉得他矫情极了,“掸一掸不就好了?”
“你掸。”
她有些无言以对,垂下眼,伸出手替他掸干净衣上的雪渍,又拿自己的帕子来回擦拭。他笑得像个孩子,伸出双手,包住了她的一只手。
她有些生气,试图要挣开,“您是万岁,寻常怎么爱拉拉扯扯?”
皇帝却十分坦然的“唔”了一声,握得更紧了,“我冷,让我渥渥。”
他转过目光,拉着她的一只手,带她看又日新窗外的雪景。两个雪人并排,竟然也有了些风雪白头的温馨。
摇光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。上下一白,九重三殿肃穆庄严,在一片暖黄色的灯火里,愈发显得眉眼温和,灯火可亲,颇有一种家常的衬意。外头虽然冷,可是手上却是暖和的。她原本一颗砰砰乱跳的心,慢慢地,也开始安定下来。
只听得他静静地说:“我每日就寝前,所能看见的风景,约莫就是这么一片。也许你会觉得小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有些遗憾,但更多的却是期冀:“雨雪瀌瀌,见晛曰消。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,它们就不复存在了。人生如朝露,未来的事情,谁说得定呢?”
皇帝虔诚地看着她,她半边脸隐在光影里,不大分明,“但是它们现在在一处,等到太阳出来之后,它们也会一起消融,化作春雨春风。”
他的话正如春雨春风,吹得她心底春草蒙茸摇动。她从没有料到,此生有人会同她说这些话,如此的真挚,真挚而珍重。
又怎么能不心动?
可是她的阿玛额捏尚在宁古塔,她的玛玛下落不明,这一切,她又怎么能忘的掉?
摇光觉得自己的心被放在火上炙烤,北风呼啸,吹得她的眼睛发酸,她轻轻仰起头,望着细密的大雪茫茫无尽,覆盖在九重宫阙之上。
她不是没有心动过的,如果没有,就不会隔着窗,递给他一枝梅花。
如果没有,也不会在他抬举宁妃之后,学着他的行止,站在窗前。
可是她怎么敢。
记得与阿玛额捏分别那一日,也是在大雪天,窗外绵绵下着雪,照得晴窗辉煌。兵丁们一窝蜂地涌进了家里,大声呼喝,翻箱倒柜,将家里弄得一片狼藉。她的阿玛与额捏,被套上枷锁,押到正堂前,听为首的那个人一字一句高声宣布着他们的罪名,不过唇齿张合之间,就已经定下了他们的去处。
她骇极了,玛玛让她快走,宫里来人接她,捂住她的嘴,不让她说话。她却挣扎着叫着玛玛,后来连玛玛也不理她了,玛玛别过头去,再也不理她了。
后来她入宫,再不敢多说一句话。
往事历历在目,连哭喊的声音都沁入骨髓。可是眼前这个人,这个让她家门败落至此的人,现在却满怀深情与期冀,殷切地望着她。她茫然极了,是他让她困在这万仞宫墙里,却也是他,一次又一次,在她快要死掉,在她濒临绝望的时候,与她在一起,告诉她春日可待。
其实他也很不容易,虽然小女子的眼界太窄,看不到朝堂风云,但是为人臣者尚且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为人君者,又当如何。
原本是那样一个遥不可及的人,只能仰望,不敢亲近。如今却在她冷极了的时候,站在窗口与她说话,给她希望,告诉她春天一定会来,让她千万珍重,与他一起待春风。
再怎样不经意的烫伤,也不会齐整地烫在手腕上吧?
那浇的时候疼不疼?
春天真的很好,杂花生树,群莺乱飞。春风浩荡,春阳明媚,一切可以期冀的来日与新生,都在那个季节。
摇光痛苦地闭上眼,觉得眼眶温热,却死死咬着唇,不让眼泪再落下来。
皇帝仍握着她的手,他的手掌宽厚,温温热热,仿佛足以熨平她这一路走来的所有伤痕。
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蓦地一动,她轻轻地吸了口气。
“我的话,已经说给驿使了。”
她说完,取下身上的大氅,放回了皇帝的臂弯里,稍微使了些劲,便将手抽走。她再也不敢看他,低下头,快步转进穿堂,融进殿内渗出的光晕里,拉出长长的影子,不过一瞬,便已消失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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